萧北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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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苍策】西京旧事。 第一章


  照旧是个愁人的冬天。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长安城里逃难的老百姓都走得差不多了。取道枫林跋涉而来的难民瞧见都城的狼狈,也哀叹着走向更远,只为求生。

  好在雪下得大,冰清玉洁,还给迷失在路上的魂魄一个体面。

  老天总不是那么薄情的。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雪夜,锦绣襁褓里一个粉脸儿的娃娃叫人安放在李忘生门前,鹅毛大雪连来者的足迹都隐去了,偏偏保住了他的性命。也许是哪个富家小姐珠胎暗结,也许是哪对侠客夫妇绝命所托,从何处来,对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娃娃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不知道是不是身世同病相怜的缘故,安静了一夜的奶娃娃瞥见上官博玉的第一眼竟开始嚎啕大哭,好似要把满身的凄寒哭个干净,哭得道人一颗心里的冰雪都化去无踪。他从此有了个师父,也有了个名字,李元明。

  人常常把自己得不到却渴望的东西写进名字。

  元明,即为本心。

   

  二十五年弹指间,上官博玉从风度翩翩的小仙长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道人。李元明也成人,好一副俊郎容颜,只是不爱笑,眉宇间多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说不出的好看。喜爱他的师姐妹不少,接近的却几乎没有。除却师尊之外,李元明少与人来往。他时常不知如何遮掩自己的无措,只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流浪儿无靠山,少言语,总少祸端。

  现世薄待,便跳出现世束缚。

  是以李元明悟性极好,同辈弟子中道法最精。一心只有修习悟道四字,万语千言,常归于无言。

  落雁峰观云,仰天池濯心。天地常无物,万物亦无情。

  师尊给他取字,“拙言”。

  拙言敏行,悟得真知。

  后来书中事已尽知,上官博玉决定不再让李元明学习炼丹健体之事。他要他入世,再出世,不修轻盈身,只修玲珑心。

    

  自一个月前离开华山,他已经陆陆续续从初冬走回了深冬。白衣染了尘,在白雪中稍微显眼几分,倒也没那么落寞。

  李元明和雪有缘。

      

  他下山前正下着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满衣。

  烟火人间尽是雪色。帝京长安笼在茫茫空雾之中,有些不真实。

  “师父要我觅何方的道?”

  李元明不解,瞧向身后的老道人。

  上官博玉却只管边笑边摇头,他双手垂拢袖中意态怡然。

  “人间道。”

  “弟子不知……这天地万物,纯阳宫中日月,山间晴昼雨雪,哪一个不是人间。师父以为,何许才能称人间?”

  饶是李元明聪敏,却也参不透个中奥秘。

  “人间不止山中日月,更不止静心祛情。你去看罢,到时自然领悟。”

  “弟子……”

  “拙言,去吧。”

  “弟子遵命。”

   

  恩师侧首瞥来意蕴深长的目光叫李元明颇感无措。他在纯阳深雪里冰封了廿年有余的一颗心,好不容易与周遭细雪有了一样的温度,又要下山步入红尘。

  李元明不喜欢山下的世界,他从咿呀学语时被弃于世外,如今七尺之身再回,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

  他并非无情之人,一切只因胆怯。李元明脑海里匆匆掠过一个念头:倘若抛弃他的父母尚在人间,他是该欣喜还是自怜?似乎都不妥当。倘若已经不在……他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起如此一来,他和这浩渺人间最后的联系也断了。

  他虽不识茅屋炊烟的日子,却知道热气腾腾白粥吞入腹的滋味儿。想着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家,又看着眼前温厚的老人家,李元明于百般思虑中到底选了最直接,也最安心的一条路:笃信恩师。

  他的家不属万丈红尘,只在华山。

   

  小道人跪下身,向师父磕了三个头。

  “弟子择日当归。”

    

  说来有趣,李元明身上的衣裳还是临行前小师妹特意送他。女儿家将满腔心事一针一线绣进道袍,又做成红尘网缚,时常提醒着他四海云游罢,早点回家。女孩儿红着脸给他纳了双厚底的靴子,说这般式样双履不沾尘,暖和又舒服,不至于叫他忘了人间暖意。

  不论走到哪儿,都好找到回家的路。

     

   

  水浸湿厚靴底,鞋袜紧贴双足,泛着股冷冰冰的潮湿,李元明这才回过神来,倚着棵枯树坐下抖抖靴子。在雪地里走得多了,靴底沾上的雪化成冰渣儿,急着连夜跋涉的行程叫他很不好受。

  冰天雪地一片白,连狼牙兵也不得不匿迹休整。天地空旷,仅余狼烟将熄未熄,燃起惹人生厌的黑雾。繁华破败尽掩埋,太容易勾走人的心思。

  不远处一行人马踏雪轰轰烈烈地来,为首的男子容貌看得不甚清楚,只看见他玄甲裹身,陌刀紧攥在手里,胯下一匹怒马通体乌色,长嘶狂奔。

  那男子身材高大,单看轮廓就是一副北地汉子模样。

  傲然不斜视,眼前只有蹄下漫道,好不威风。

  白翎玄甲,陌刀铁盾。李元明认得这是玄甲苍云军的装束,男子的姿态又让他隐隐觉得与苍云军不同。

   

  何处不同?

  却无头绪。师父曾说,勿因莫须有之理疑人,李元明亦不愿多想。何况不过打个照面儿的功夫,再疑人未免多事。

   

  他起身驻足,静待蹄声轰然自眼前掠过。铁蹄碾碎漫道乱琼,马上的男子也未曾回顾一眼,扬手马鞭落声脆响,转而更疾奔。男子背上披风用得是上好的缎布,绣了金狼衔刀,那双狼眼灼灼伤人。又点缀一圈鸦羽与玄甲相映,硬是在白茫茫一片风雪中撕开一道鸦色的裂缝,随风飞得张扬恣意。

  一定是军情紧急,受了将领的急召。

  这样的人,想必天地人间也束缚不得罢。

   

  李元明不禁生出几分羡慕,直至那人远去的影子在他眸中聚成一点而不见,他才忍不住想,若同那人一般做个大将军,保家卫国,不知结果如何?

  世间想必少有男儿没个拜相封侯的雄心,李元明并非因参破红尘万法才入纯阳宫中修道,是没得选。他也艳羡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一路踏过凯歌和香风走在长安道中,好风光。哪怕是狼烟烽火里殒命,也是个坦荡磊落,一生无憾。

   

  李元明边想边笑,北风吹得口干,解下腰间水囊囫囵灌过一气,寒意穿肠而过震得人打个激灵,这才清醒着。又从包袱里摸出些散碎银钱,掂量片刻,约莫够了饱餐一顿的份量。

  能见着炊烟的地方不多,他一双出尘的眼巡梭半天方才找着几处,缠缠绵绵地好似垂危之人的呼吸,几近于无。

  聊胜于无。

  有点热气儿总比他就着北风喝凉水要好得多,李元明打定主意,抬脚踏着碎雪往流民巷里走。

   

  没想到,才刚迈入几步就被乞丐围了个彻底。

  “您行行好吧……”

  “大爷,给点钱吧。”

  “哥哥,哥哥!给点儿吃的吧……”

  向他伸开的十几只手都是脏兮兮的模样,老的小的都有。不知是谁家堂上的父母,或是谁家的娇儿女。他们大多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颤巍巍地牵扯他的衣角。乞丐们的狼狈形状和长身玉立的白衣道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也曾在经传里看过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殍而不知发的惨象,袖手叹一声天道周行,盛世难矣。

  当垂危的性命在他眼前哀鸣,李元明好像是突然被抽干了魂魄,呆立许久,伸手摸进包袱,把冻得冷硬的干粮一一捧进乞儿的脏手里。

  “请拿去,请。”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小道长舍身助人,自己便不活了?”

  乞儿们得了粮食,千恩万谢的叩头,等人渐渐散了,李元明的包袱也瘪了不少。犹在颤抖的手忽而被人按住,话音里带着笑,倒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李元明一惊,抬起头来看他,万花谷弟子穿着文士长袍,墨笔藏锋,眼睛像裁下九天之上的星斗装入双瞳,恍惚间能瞥见狂放的影子。只是他现在的模样,实在不像个风流名士——长袍系在腰间拿墨笔别紧,松垮垮挽着两袖露出一截冻得发红的手腕,一手按在李元明腕子上,另一手还拎着没分下去的几副药。

  其他万花谷的先生断不肯如此不拘小节见人的。生得一副桀骜骨相,行事如此快意,也无怪这人还有心笑话他了。

  “……多谢。”

  “多谢你的好心,他们又能多挨些日子。”

  “不敢当。”

  “看在干粮的份儿上,小道长进去烤烤火。”

  万花弟子笑吟吟地看李元明一眼,也不多言,丝毫不减主家作派转身走进屋棚,往掌心呵口热气儿再不紧不慢揉开,好舒缓一下冻僵的指节。炉上煨着药,他躬下身拿竹枝子拨亮火堆,枯叶干枝溅出几点火星。

  正是方才李元明瞥见的人间烟火。

  “纯阳气宗弟子,李元明。先生是万花谷中人?”

  “不才郑闵泽,孙思邈门下。”

  郑闵泽头也不抬地应了他的话,等柴火堆又烧起来才拍拍掌上黑灰,又转身研磨药草。若非亲眼所见,李元明可想不到药王之徒那双能活人命的巧手做起粗活儿也是一等一的利索。

  “郑先生在此……”

  “游学至此,能给人治病,就姑且留几个月。”

  末了,医者手上动作一顿。

  “我朝大军凯旋之前,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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